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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生相克,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,相依为命。
可是伸出手来摸了摸脸颊,一片潮湿。
我下车之后,她看着我的背影,过了几分钟,拿出她的手机回复下午那个被她一直摁掉的号码,她的手机是nokia8600,外壳滑下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是透明的,所以这款手机有一个很美的名字:月光女神。
可是她真好,她给我纸巾擦眼泪,一直默默的听我说话,而且我注意到,期间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,她都悄悄的摁掉了。
他们不知道我们在,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,那个女声到后来真是歇斯底里了:“你的女儿就是人,我儿子就不是人,凭什么她要钱你就给,我儿子要钱我不能给!”
她的声音像我无数次在电台里听到的那样,熟悉,温和,淡定。我语气很欢快说:“素然姐,突然有点想你啦。”
过了很久,妈妈终于说话了:“已经这样了,你也别哭了,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。如果你还愿意读书的话,我去找人想办法帮你转学。”
我走进去,每走一步脚都是软的,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
康婕他爸也不是白痴,听到这里也明白这个女人的企图了,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点。我还以为他们准备洗洗睡了,没想到,紧接着,粗矿的男声和尖锐的女声开始大声争吵。
她用枕头蒙住头,瓮声瓮气地说:“没事,天天这样,习惯了。”
要是被我妈知道我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,我才真的死无全尸。
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好久,只是周围的客人都从喝下午茶变成了吃晚饭,她依然没有露出丝毫厌烦的样子,而是跟我说:“来,我们先吃饭,待会我送你回家,好好跟妈妈说,无论发生什么事情,一个人都解决不了,明白吗?”
一个比一个会哭啊,一个比一个看上去娇弱,凄凄惨惨戚戚的拉着我请求我原谅她们,我真的快要吐了:“走开走开,好狗不挡路。”
可是这一天,我掏出手机,迟疑了一下,到底还是打了她的电话。
我开始说话,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说给她听,说我打了人,说周暮晨抛下我去医院照顾孔颜,说谭思瑶和冯妍伙同我一起做坏事,最后后果却由我一个人承担,说后来知道了孔颜的身世,又觉得她很可怜,说康婕对我好,可是看到她家里那个样子,我也一点忙都帮不上,最后说到为正校纪校风,我就这样被开除了,我不敢回家,不知道怎么面对妈妈……
她开一辆奶白色的敞篷甲壳虫,戴一副CD的茶色墨镜,可是下了车,取掉墨镜,活脱脱就是在校女大学生的样子。
我正想反驳她“我跟你不一样,我可是初恋!”的时候,她家那扇老旧的铁门发出了嘎吱的声音,那个男人的声音毋庸置疑就是来自康婕的父亲,这我倒不怕,要是不是她爸才叫可怕。
下课的时候,我背着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,那两个贱人还表演了一出“十八相送”。
她的号码存在我的手机里很久了,我从来没有打过,因为她是我一直觉得喜欢和欣赏的人,这份敬慕之情存于心间,叫我不敢轻易打破。
月光下她面无表情,我认真的看了她半天,第一次觉得其实她长得还不错。
过了片刻,我推开她们:“你们什么都没说,就是默认了一切都是我做的,如果换了我是你们,我不会这样。”
我不想搭理她,于是只能加快脚步摆脱她。
“那还是算了,我弟弟那个混球害我一个人就行了,别连累无辜,不如介绍给你儿子,蛮登对的。”她一边说一边自己乐不可支。
夜渐渐深了,她慢慢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,关门之前跟我说:“先去睡觉吧,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。”
当我把她推在地下扬长而去的时候,她哭着打电话给她的男朋友,对方还只“喂”了一声,她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。
学校张榜宣布开除我的时候,冯妍和谭思瑶在教室里哭得像演《还珠格格》,我木然的坐在位置上收拾东西,心里乱得像一团毛线,找不到线头。
罗素然本人比她的照片更漂亮,她的漂亮是符合传统审美的,皮肤白,眼睛大而明亮,黑色直发没有染没有烫,随意的绑在脑后,穿白衬衣,牛仔裤,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。
那晚我吃了牛排,青菜,和沙拉,我吞咽那些食物的时候就像在吞咽自己的恐惧和犹豫。
她用眼神告诉我:不错,加油。
谭思瑶哭得一张脸都变形了,一点美女的样子都没有了,她只差没跪下来给我磕头了,一开口那个惨烈啊:“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,老师问我,是不是你主使的,我没说是,我真的什么都没说。”
在她偶尔抱怨我学习不刻苦的时候,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说,你想买什么就买啊,别拿我出气。她也只是瞪着我说“老娘要不是为了你,当然可以想买什么就买啦。”
人最害怕的,不是死亡,而是未知。
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口烟的味道。
说着说着我就哭了,其实我多想控制住自己,即使要哭也哭得稍微斯文秀气一点,这么狰狞的样子就暴露在偶像面前,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跟偶像的约会啊。
我打开门的时候,真有一种奔赴刑场的感觉,尤其是一打开门,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里用一种要把我撕碎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,我脑袋里只有两个字。
她很随和,帮我要了冰淇淋和小松饼,自己喝玫瑰花茶,我用小叉子把松饼插得千疮百孔,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说话。
她一直任由我哭,没有打我,也没有骂我。
那是我们的16岁,我们开始接触烟草,只为了那短暂的抚慰。
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和算计:“是啊,看他妈妈穿的那个样子,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,出手还真大方……话说回来,有钱人家的小孩子玩的东西跟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不一样,骑什么摩托车,我儿子就从来不搞这些,只知道读书。”
等红绿灯的时候,她看着路边成群的行人,暗自笑自己多虑:长沙有六百多万人口,哪又那么巧的事。
那边是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:“下午怎么不接电话呢,做什么坏事呢。”
我说完这些话之后,她们哭得更凶了,我叹了口气,转身走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渐渐睡着了,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。
这些年来,我第一次仔细端详她,她真的老了很多,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长大,靠着单位那点微薄的工资,数十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,一双新鞋子,维持着家里的生活。
谭思瑶追了我好久,她一直跟我说:“落薰,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你尽管说。”
她轻声的笑:“既然是做坏事,就肯定不让你知道。”
不用面对她的伤心,失望,或者说是,绝望。
我不是不生气,也不是不悲哀,可是我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作为一个电台的主持人,她很理解一个人在诉说的时候不应该受到打扰,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我的情绪。
她轻声的说:“失恋这种事情,我经历过好多次,每一次,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,可是每次遇到新的人,我又会没头没脑栽进去。”
到了她家附近,她先去她爸爸开的麻将馆周围转了一圈,直到确定她爸爸和后妈都在麻将馆里,才带着我蹑手蹑脚的进了家门。
我们坐在米罗的时候,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。
“我儿子有女朋友的,今天吃饭还说,那女孩子哭了一天,说什么好朋友被学校开除了,他晚上还要去看看她。”
走到王府井的时候,我迷惘的抬起头,看到外壁上巨大的广告牌,那是妮可基德曼代言的全球最知名的香水CHANEL NO.5的海报,她的笑容优雅迷人。
她美丽端庄的样子,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罗素然。
对方也笑:“我下午看到你的车了,当时有事,就没去找你,跟谁约会呢?”
怎么才回来,吃饭没?
挂了电话,她戴上墨镜开车回家,今天晚上还有节目要做。
那时候,我真是觉得她是一个爱把付出挂在嘴边的人。
我在楼下抽了三根烟之后,终于鼓起勇气上楼了。
“那就介绍给你弟弟做女朋友,以后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罗素然皱了皱眉,想要捕捉点什么,可是只是电光火石之间,她又觉得自己挺好笑的。
她笑了:“我其实是不赞成女孩子抽烟的,但是香烟中含有的尼古丁和烟碱,有一定程度的镇定作用。这段时间你可能需要它,但是我希望你有节制一点,别上瘾。”
她把我送到家门口,从包里拿了一包极品芙蓉王给我,我很疑惑:难道她是要我去礼品回收店卖掉吗?
那个男声听上去更狂野:“我女儿是我女儿,你儿子是你跟别人的儿子,我凭什么帮别人养儿子……”
多年来,我一直觉得自己投错了胎,因为我跟妈妈实在是相生相克,而在这个夜晚,我忽然明白。
这是我一直当偶像的女人,当她以实物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,我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忐忑和战栗。
她叹了口气:“跟一个小姑娘,认识蛮久了,今天第一次见面,挺漂亮的,我很喜欢她。”
死了。
哭着哭着我被哽住了,然后不断的打嗝,怎么都停不下来。
她认真思考了一下:“倒也不是恐怖,战争这种事,能免则免嘛。
惨白的日光灯照在妈妈脸上,她仿佛苍老了十岁,我还没来得及解释,她就先开口了,她不是骂我,而是说了一句比骂我更让我难受的话。
当晚我跟着康婕去她家,一路上她都用她那充满了社会气息的腔调开导我:“世上男人千千万,对你不好天天换,想开一点。”
我面前的冰淇淋融化得差不多了,平时我是那种一个可爱多都要跟康婕抢的人,今天占这么大便宜,竟然什么都吃不下。
这个世界,只有她会不计代价的保护我,只有她会在我被外界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时候给我一处栖身的窝。
是夜,我们并肩躺在她的床上,盖着薄薄的毛毯,我一直看着窗户外面的星空发呆。
罗素然一直微笑,她的笑容让我浮躁的情绪全都得到了缓解。
午夜节目里,罗素然的声音依然亲切如初,她说,我今天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,她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,失恋,退学,朋友出卖,旋踵而至的灾难几乎摧毁了她的生活,我能为她做的仅仅是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陪伴她。
一个人背着书包在别人上课的时间百无聊赖的在马路上逛,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可笑,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,打击和伤害这样不断的朝我袭来。
她爸今天心情明显很好,语调也高了点:“那个姓林的小崽子家里还真有钱,我一把他送到医院,他家人就过来了,握着我的手谢了又谢,还送了这么多钱给我,哈哈。”
现在想起来,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墙壁上。
后来的后来,我终于相信这个世界有公理这回事,她欠我的,她还了。
虽然我跟康婕是好朋友,但是作为一个外人,听到这些,还是觉得很尴尬。
我一听到她说这句话我就开始嚎啕痛哭,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,咧着嘴,像个破损的布娃娃,我语无伦次的絮叨:“妈……我错了……对不起……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做的……”
我把头蒙进被子,无声,而剧烈的哭泣。
不说不知道,一说我自己都吓一跳,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。
我吓一跳,哪有啊。
她比我放松多了,很随意的说:“幸亏今天我那个孽障弟弟不在,我才能开车出来,要不你该等多久啊。”
平常爬两三分种的楼梯我仿佛爬了一辈子,我多希望我家住在喜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玛峰啊,我多希望我一辈子都爬不上去啊。
一贯彪悍得跟母夜叉一样的康婕居然如此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,我全身顿时被一股寒气包围了,我担忧的问她:“真的有那么恐怖?”
那样的话,我就不用面对妈妈。
我轻手轻脚的爬下床,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抽。
我放弃了跟她沟通,满脑子都是今天在老师办公室她说要好好考虑怎么处置我的事情。
她停顿了一秒,然后问我:“落薰,你是不是哭了?”
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口烟的味道,轻微的烧灼之后是晕眩,那种焦油的气息,随着呼吸进入身体,深深地埋葬在血液之中。
过了很久,她终于挤出他的名字:“至君……”
“没有办法,落薰,我们就是这样的人,改不了了。”
妈妈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,杯子上的多啦A梦笑嘻嘻的看着我。